汀兰殿经了短暂的喧嚣之后,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。谁也不知道这夏太子到底是什么恶疾,骤然昏睡了两日,醒了便又吐了一口血。如今脸色更是阴晴不定,看不出来什么所以然,反倒添了些高深莫测在其中。
卓惜定了定神,才欠身道:“孤旧病又犯,这才惊扰了贵国,深夜叨扰陛下尊驾,孤愧不敢当。”
见他当真没事,姬笃才松了口气,也不想在这里耽搁下去。总归人不死在晋朝,就与晋朝无关。
他起身,施施然地道:“既然惜殿下无碍,朕也就放心了。如今夜已经深了,朕明日再来看你。”
他虽是帝王,但夏朝到底是中原鼎盛之国,两朝素来和睦,但论起国力,到底是矮了夏朝一头,以至于姬笃纵然九五之尊,对上卓惜,也得要尊称一句惜殿下,才不伤了和气。
卓惜还了礼,跟着姬笃出了汀兰殿,他在殿外目送着姬笃,余光却越过远处的梨花,望向了那一块破败的牌匾,上面写着娟秀的三个字。
芳芷宫。
还没有被大火一把烧光的芳芷宫,却也没有比昔日的废墟好到哪里去。琉璃瓦退了颜色,但依稀可见旧日的风华。若隐若现的金铃声仿佛还在耳畔,一如当年悬在她帝王腰封上的铃铛。
那一枚,国师亲手制出的金铃,就那样悬在她的腰间,回荡在那座宫闱之中,数年未散。
见他失神,姬笃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,瞧见那上面的牌匾,倒是愣了一会儿,才笑道:“早就荒废了的宫室罢了,夜半三更,倒是可怖。也难为你挑选此地了。”
原先晋朝也给卓惜备了宫室,但卓惜却委婉推辞了,只在宫内僻静处,寻了一个不打眼的地方,免得招惹风波。
毕竟他是来晋朝做客,能不沾染因果,也绝不会主动凑上去。如今听到晋帝这番话,他偏头望了一眼。
夜风中,姬笃面上仍旧昏沉,好像是当真不记得芳芷宫还有那么一号人。随行在侧的所有人,也只当芳芷宫是早就荒废的院落。
宫门紧闭,墙皮坍塌,他心口是一阵揪揪的痛。那阵痛,横亘了数载,自椒图死后,在他魂魄上生了根,长成了蚀骨的毒,蚕食着他的岁岁年年。
铁骑踏入晋朝皇都,等待他的,只有一具破碎的尸体。那一位不可一世的女子,那一位世间最恶毒的九公主,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眼前。他才惊觉,所有的大仇得报,都是谎言。
他沉默地收敛了她的尸骨,替她立了碑,刻了名姓,一统中原大地,安坐了万里江山——到最后,只余空茫一片。
他励精图治了五年,终究是在这一场同样开满梨花的春夜,耗干了所有心血。回响在耳畔的,最终只是挂满晋宫的铃声,带着他,回到了建平十七这一年。
铃声依旧,故人依旧。
他轻拢了衣袖,望着远处藏在夜色里的宫室,正欲出声,却听后面传来明皇贵妃的一声轻笑。
“此地清幽,惜殿下喜静确也应当。只是如今惜殿下身子不适,依照本宫来看,还是当寻一处热闹的宫闱,免得夜深人静,太医过来也不方便。”
卓惜默了一瞬,他摇摇头:“劳烦娘娘费心了,孤约莫几日就要启程,如今——”
话还未说完,就听远处的芳芷宫传来了一声惊呼。
“死人了!!!!”
卓惜心中一紧,面上却不显,抬眼看向夜色中的姬笃时,却见这位帝王面上也隐隐有些迷茫,实在不知道那远处芳芷宫怎会有这样大的动静。
他偏过头,看向明皇贵妃:“那芳芷宫,不是早就荒僻了么?里面如今住的是何人?”
明皇贵妃一时无言,唯独随着姬笃一同来的贤妃淡淡出了声:“早年,听闻徐嫔住在其中。她亡故之后,倒是....未曾有过什么妃嫔。”
“......”
卓惜攥紧了袖口,实未想到,阖宫上下竟然连公主的死活都不知道。他喉头一阵酸涩,只压下眸中的阴霾,装作少年时的寡淡,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。
“不是说死人了么,早就听闻陛下文治武功,如今宫闱之中,如何会有这样可怖之事?”
姬笃眉头沉了两分,心下觉着卓惜说话好不客气,但对上卓惜的面色,却又不能多说什么。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明皇贵妃,才沉声道:“自然,朕倒要看看,谁敢在朕眼皮子底下作乱。”
卓惜淡淡勾唇,竟也没说避讳,兀自跟着那仪仗往芳芷宫去。
余下的空青愣了好大一会儿,未曾想通他们家殿下是着了什么魔,竟要上赶着去凑热闹。他来不及多想,也快步跟了上去。
.....
椒图原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避过汀兰殿的热闹,等寻常时候再动作起来。可转念一想,那卓惜少年时候,性情是出了名的冷淡,纵使芳芷宫生了大火,只要不烧到他的眼前,都可作壁上观。
她一刻也忍不了。
只要山檀一死,芳芷宫群龙无首,又畏惧是不是徐嫔当真回来,她便可以借此恐吓要出遗物,等金铃到手,再将这些人一一了结,届时再放一把大火,她借着密道逃出宫城,谁也不知道她是谁。
茶具的瓷片刺入山檀的脖颈,对她来说,实在过于简单。一刀毙命的事情,费不了太多心神。更何况,今夜她是与山木一同睡下,谁也怀疑不到她的头上。
芳芷宫一片漆黑,椒图受惊一般,去寝殿寻了一盏灯,跟着山木进了山檀的耳房,当下便与山木一同怪叫起来。
“母妃....母妃.....你果然回来寻我了.....”
山檀死相可怖,脖颈的血流了一地,整个人僵卧在榻上,昂着头死死地盯着一处。山木原本就害怕鬼神之说,瞧见这副场景已经是吓得六神无主,听见椒图这样一说,更是瑟缩起来。
“鬼....有鬼哇!”
尖叫声此起彼伏,椒图心中觉着好笑,她麻木地往山檀的尸体望了一眼,只余至深的冷酷。
当年徐瑛之死,少不得这些人推波助澜,如今重活一世,她也不打算让这群人好过。
她迈了一步,眨了眨眼,怯怯地望着周围大惊失色的一群人,瑟缩着说:“诸位姑姑这样再叫下去,只怕要惊扰那汀兰宫的尊驾,若是旁人怪罪下来.....”
山木缓了几分神,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,当即退了两步,捂住了嘴巴。
椒图轻声道:“更何况,如今宫中还有贵人,若是芳芷宫死了人的消息传出去,难保不会讨了晦气。依照孤——依照我看,还是先将山檀埋起来,免得落了口舌,旁人问起来,权当她病死了。”
山木本就没有什么胆识,平日里全听山檀的,如今山檀一死,她自然做不了什么主,又觉着椒图说的分外有理,只一股脑的点头。
几人声音打着颤:“可...可谁来搬呀....”
没有人敢上前。
椒图寂寂回望了一眼,心里暗骂了一句废物,还要本公主动手。但面上到底忍住,她冷着眉眼,拖着山檀往外走。
血顺着石阶流了一地,身后的几个奴仆吓得根本站不起来,一群人迷茫地盯着那个娇小身影,心中是说不出来的惊骇。
分明那样柔弱清冷的身子,竟,竟能面不改色地拖着尸体离开!方才夜里还乞怜说害怕的少女,如今竟冷得不像话——倒真像是被恶鬼附身了一般!
椒图没理会身后的人,思忖着将山檀埋在哪里合适,她正要往后面走,却听见宫门前传来了动静,还未来得及思索,就见一声巨响,而后是刺目的灯火,照着一群衣衫华贵的仪仗。
她愣了一会儿,才看清为首的那人一身龙袍,眉目是熟悉的庸碌,而他身侧的女子华服云髻,香腮玉臂,可谓是万千富贵一身荣宠。
明晃晃的金子刺痛了她的眼睛,她侧目,却看见那一重重富贵中,立着的白衣少年。云服玉冠,修眉凤目,分明是生在富贵锦绣乡,却笼了一层皑皑山间雪,涔冷不可及。
她心口一滞,蓦地一痛,竟不敢再看第二眼。
这是卓惜。
这是还未潦倒的卓惜。
依旧如当年,风雪不染眉。
梨花卷入深宫,落在遥遥相望之间,是一阵令人发指的寂静。
卓惜静静地望着,唯独袖中的手攥了拳,指甲陷进了肉里,溢出来了血。他望着那立在夜色下的单薄身影,衣衫洗得发白,更像是自己寻了几块布,缝出来的一件合身的衣物。
算不上体面,和这宫闱一样,破旧不堪。
这是椒图。
是十四岁的椒图。
她陷在深宫的夜里,满眼都是震惊与倔强。那一年的椒图受够了苦,闯出了芳芷宫,撞上他的仪仗,换来得却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毒打。
这一年的椒图,也同样立在血泊之中,恍若失了神。
他的椒图,终于,又一次立在了他的跟前。卓惜想,这一次,无论如何,他也要护住她。
姬笃等人面上大骇,既看见了血,也看见了椒图手中拖着的尸体,当即喊了一声:“你是什么人!”
这一声惊呼,唤醒了椒图的神智。她没有撒开尸体,只是倏地一跪,眼泪说来就来,哭得是万分可怜。
“贵人救我....她们杀了山檀姑姑,还要再杀了我.....”